90年代,對日本偶像史來說是個奇妙的時期,這段時期被稱為「偶像嚴冬期」。過往電視台的歌唱節目是偶像主要的舞台,但在泡沫經濟時代結束後,電視台也陷入了不景氣之中,許多歌唱節目紛紛收攤,也導致偶像失去了表演舞台,紛紛轉往地下。在不毛的冬天裡,任何生物都要發揮創意,找到活下去的方法。因此,90年代出現了許多很不一樣的偶像。
例如安室奈美惠與SPEED,例如「制服向上委員会」與「早安少女組」,例如那時還身為傑尼斯Jr.的滝沢秀明與今井翼……發現了嗎?這些偶像都很年輕……甚至太過年輕了,SPEED出道時,能輕易唱出海豚音的成員島袋寬子,年紀只有小學五年級而已。未成年風潮在90年代的偶像圈大興其道,不但在歌唱界有未成年偶像,寫真界也有未成年偶像……這些「未成年偶像」,在日本有個專有名詞:ジュニアアイドル(Junior Idol)。
這些未成年寫真偶像,穿著學校泳裝,全身濡濕地舔著多半是白色的冰棒,白色的汁液滴在她們只有微微隆起的胸部……
未成年偶像風潮在2000年代中期發展至巔峰,而它是日本偶像史上最黑暗的一個分類,日後社會輿論終於發現了,小學生穿著泳裝做出看似無害卻隱含性意味的動作,是多麼荒誕與可惡的一件事。許多未成年偶像經紀事務所遭到警方約談,許多未成年偶像寫真集遭到查禁,甚至還有未成年偶像遭到脅迫拍攝更不雅照片與影片,並且私下販賣的刑事事件。
如今,未成年偶像一詞已經變成了某種死語與禁語,在日本google未成年偶像,會貼心地自動補上「黑暗」或「違法」等關鍵字。現在你已經不會在美少女雜誌裡翻到未成年女孩的大膽泳裝照(事實上這類被稱為「糖果系」的美少女雜誌也早已絕跡),也不會有孩子想要藉由成為未成年偶像,日後進入萬眾注目的光彩娛樂圈……未成年偶像變成了一個遙遠的、黏膩的、有著怪味的黑色夢境。
真的嗎?《未命名 ##NAME##》不這樣想。這本由活躍於聲優界與偶像界作詞人兒玉雨子撰寫的小說,榮獲第169回芥川賞入圍。但這並不是《未命名 ##NAME##》值得一讀的真正原因,對每位熱愛日本偶像、研究偶像、熟悉2000年代未成年偶像風潮的朋友來說,《未命名 ##NAME##》是一支太過銳利的手術刀,它切開了未成年偶像的內心世界,從當事人角度,翻出那些粉紅的、黝黑的、閃亮的、噁心的偶像點滴。
你會懷疑,兒玉本人是否曾經是未成年偶像?她是否曾經有如《未命名 ##NAME##》的主角一樣,親身體驗那些拍攝現場?這是因為,《未命名 ##NAME##》整本書都是主角「雪那」的自言自語,這些內心獨語沒有其他人說話的空間,雪那一句接著一句,說出她的所見、所聞、所想,她看見的事物,與她引發的聯想全混在一起,如同我們的腦部活動狀態,如此自然又逼真,讓人彷彿身歷其境。
這是兒玉的才能,看看她的本職,作為填詞人,必須把萬千情感塞進有限的歌詞之中,還得符合韻腳,而當兒玉成為沒有篇幅限制的小說家,她那強大的共感便併發成了巨大的環境描寫。我們是站在雪那的心裡,用她的眼睛觀察一位國中生如何在未成年偶像界求發展,我們用她的耳朵聽著雪那母親幾近強迫地逼她在這行出人頭地,同時我們能感受,雪那與偶像同伴美砂乃之間的複雜情緒。她倆都是未成年偶像,但美砂乃更受到客戶與經紀人的喜愛,雪那卻沒有那樣的好運,兩人在偶像路上的發展差距越來越大。
我們只住在雪那的心裡,無法搬家到美砂乃的內心。事實上整本小說讀完,我們無法知道雪那以外的其他角色是怎麼想的,只能從他們的言行去猜測動機與意圖。《未命名 ##NAME##》在這一點更像是日式小說傳統「私小說」的形式,讀者只能自行推理這個世界到底是哪裡出錯了,而這些錯誤又如何影響了所有人。
這種客觀觀測裡沒有任何的批判,《未命名 ##NAME##》並沒有想站在道德高位,怒指童齡偶像就是個滿足男人噁心性幻想的垃圾產物。因為敘事的主角自己就是未成年偶像,她還來不及成熟,就被迫承受母親的夢想,成為只有未成年人能成為的未成年偶像。《未命名 ##NAME##》甚至也沒有單純將雪那視為一位被害者,只是描寫著她經歷的一切,描寫著細節之中的味道與感觸,讓讀者自行感受。
完美的髮型是任何一流偶像的基本款,AKB48的渡邊麻友,甚至會在舞台上隨時調整自己的瀏海,直到完美無瑕。而《未命名 ##NAME##》是怎麼寫偶像的頭髮的?
「我用洗完碗溼答答的手抓住馬尾根部,一邊慢慢地扯下髮繩,一邊走向浴室。隨著頭髮一根根被扯掉的聲音和刺痛,整顆頭驀地變得輕盈,就好像被推落深谷。那種解放感,就宛如扎在頭皮的無數根針同時被抽掉一般。髮繩已經失去彈性,無法再使用,和落髮一起丟進盥洗室的垃圾桶。被噴霧固定的頭髮,就像很小的時候在繪本還是什麼上面看到的蛇髮女妖梅杜莎,豎在頭上張牙舞爪。我按住太陽穴一帶,搓鬆質感像冰柱的髮束,脫下T恤和底下的細肩帶背心。用洗臉臺上母親的卸妝油讓妝浮起,再以微溫的蓮蓬頭水沖臉,接著用熱水澆淋整顆頭。起初還會反彈熱水的頭髮就像失去了魔力,漸漸萎靡,身體也放鬆下來,右頰抽動了一下。」
那不是麻友友的完美瀏海,那是我們不知道的麻友友下台之後的不完美瀏海。兒玉一針一針地細細編織出我們看不到的偶像背面,那不是為了滿足觀眾熱愛所作的相襯努力,而是不知為何受苦的迷惘。許多未成年偶像都不清楚她們曾經做了什麼,之後會被整個社會批評為無知蕩婦。她們確實無知,因為那根本不是她們應該知道的知識,她們只是紮實地承受迎面而來的遭遇,在無知中試著摸索自己的解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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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0年代已經遠去,如今已經不見未成年偶像,大家可以放心放下手中的火把了……然後呢?那些終究無法踏進主流娛樂圈、始終默默無名、當年爆出醜聞的未成年偶像呢?她們去哪裡了?她們如今已多半是中年人,她們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過去?過去會放過她們嗎?《未命名 ##NAME##》沒有放過她們,一如這個世界不可能忘記她們:你知道什麼是「數位刺青」(Digital tatoo)嗎?聽過「網路上凡走過必留下痕跡」嗎?一張不知被誰放在網路上的2000年童齡偶像大膽寫真照,仍然可以毀掉一位隱姓埋名的成年女性。
所以《未命名 ##NAME##》當然是手術刀,它沒有批判,也沒有溫情,它只是整齊俐落地劃開結疤的傷口,讓你看清楚舊傷的前因後果。未成年偶像消失了,但它仍然影響偶像史未來的千秋萬代:原本出版社邀請兒玉寫「推活」的題目,但她卻寫了許多偶像與偶像粉不敢直視的《未命名 ##NAME##》,她還記得那些苦澀,而她知道這種苦澀不會消失,還會出現在別人身上,苦澀能扭曲人類,讓她們長成更適合這個殘酷環境的形狀,然後終於可以隱藏於無形……
但兒玉會為她們發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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