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个我轻易不敢触碰的题目,因为尚未开笔已泪流十行。
母亲说,“父母在,尚有来路;父母去了,只剩归途”。父亲已经去世了,我举目一望,来路已少了一半。
这还不是心痛的主因。父亲于我,是无言的爱。父亲临走,却未能为他送终。父亲病危之前,我曾回国探病,没想到我回美后,他病势突然急转直下,转入重症病房。该做的所有抢救都做了,父亲还是走了。
我家里是慈父严母,父亲不轻易插手孩子的教育。然而从小到大,反而是跟父亲的对话,总能开启一扇知识的大门。他引领我对数学的兴趣,引领我对建筑的向往。很小的时候,我的理想就是上清华建筑系。虽然后来因故未能成行,但理工科始终是我的最爱。
记忆中的父亲,安静、内敛,待人亲善和蔼,偶尔一笑,略微羞涩。父亲是标准的美男子,浓眉大眼高鼻,小的时候我是意识不到这些的,直到teen的时候,有一天看见桌上父亲的照片,才突然发现父亲是多么英俊。我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,“如果将来能找一个爸爸这样的人就好了。” 这样奇怪的想法,似乎影响了我对男子类型的好恶。我喜欢的男人,始终是话不多、默默地将工作都做完的人。最早的一个记忆,就是家中的保姆让父亲多吃菜,说“某某同志老是讲客气不吃菜的”。想来我父亲是一个极谦让的人。父亲跟家里的几任保姆关系都处得极好,以至于不明究竟的邻居以为保姆是我的亲奶奶。姐姐上大学的时候,我跟父亲去探望,引起了一阵骚动。同学们惊诧于父亲之年轻、之书卷气,也许姐姐小小地得意了一阵。
父亲的成分不好,爷爷是乡下的地主和城里的小工商业主,最后给定为地主。我家里是不会跟我讲这些的。小学的时候,偶然在抽屉里翻到家里的户口本,成分一栏赫然写着地主,不啻为一个晴天霹雳。好在我出生的年代,早已不讲成分了,凡是填表成分一栏,母亲都让我填“革命干部”。据后来母亲说,其实我姐是被骂过地主狗崽子的。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之下,父亲一辈子谨小慎微(母亲语),所以能够屡次闯过政治斗争,一直是计划经济的经济师,官至一城的蓝图总设计师(这里稍作了修饰)。父亲的办公室,永远挤满了各处来要钢材水泥的人,小时候就看着父亲跟这些人瞪眼吵。父亲直到退休,都没有拿过这些人一分一厘的好处,两袖清风而去。父亲去世的时候,官方吊唁给予了高度评价,遗体上覆盖party旗帜,母亲很看中这个。
父亲的做人艺术,母亲称之为懦弱,而我觉得有值得借鉴的地方。父亲曾跟我说,对于对立面,他不会跟他去吵,但会做到心里有数。我想,这就是所谓的不逞匹夫之勇吧?有几次,去到父亲的会议室外,偷听父亲做报告,说话之全面之高度,是一个陌生的父亲,也是一个让我引以为傲的父亲。
这样内敛的父亲,爱的却是性格活泼热情、作风干练泼辣的母亲。父母一直很相爱,是机关大院的一道风景。我羡慕着这样能够双剑合璧、携手驰骋江湖的伉俪。父母的爱情,影响了我的婚恋观。虽然到了老年,父母也时有小口角,但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,母亲细致入微、毫无怨言地照顾他,这样的父母,是我一生的楷模。
我在家里排行为幼,得到了父母更多的偏爱。父亲的爱,是无言的、是涓涓细流,是从小到大无数个瞬间、无数桩小事、无数次关切的注视、无数次需要时递过来的手。我不过多地描述细节了,也不忍过多地回忆了。因种种原因,父亲没能来美国探望我哪怕一次,我没能让他看到我在这里生活稳定家庭幸福的模样。我只想说,尽孝要尽早,不留遗憾。午夜梦回,又清楚地看到了父亲年轻时的脸,不知道父亲在那边是否过得好,让我回国时,去父亲墓地再上一柱香。